2020當代舞蹈群像剪影
2020經此一疫,劇場至六月才部分開放。縱使演藝節目大減,有趣的還是有不少,尤其舞蹈作品,既有港澳合作、有本地培育的新舞者、也有一些異軍突起或長久研究身體的編舞,更有一些難以歸類的肢體表演。當代舞在澳門,還是饒有趣味。
《Happy Birthday to You》:轉化生命歷程及體會成意象及共感
詩篇舞集主辦,邀請香港編舞邢亮與本地舞者隔空合作編排的作品《Happy Birthday to You》是該團年度演出《舞動傳承》的其中一部分。我不太知道實際上該節目傳承了甚麼,不過觀看舞作表現,本地舞者交出了超出預期的能量及精神,令人好奇這個作品之後的去向。
演出從一段老者以令人半懂的鄉音講述,大抵是關於青年時抵港的經歷。難懂的鄉音暗喻當時偷渡的來源地是內地,從而猜想大概是文革後從絕望之地逃到化外之境的逃亡潮,在舞台上更是點題而不破題的處理,將議題模糊化,令視點落在議題以外的感受,例如舞者不斷在演區中,圍繞著中間的圓形燈區不斷衝撞、爬行,互相掙扎。舞者來回出入的舞台將演區變成一個化外之境,一連串的衝撞及狂舞展現逃離的想像及痛苦的現實。隨著每一段衝擊的鋪陳,觀眾也會從中撿拾到某些碎片。最後燈光一暗,焦點回歸舞台中央的一點光。陳智青如祭典的獨舞,合著其他舞者把蛋糕捧入舞台後,始揭開「祝你生日快樂」實為生死共存的故事,痛苦與期待並存往復循環,生生不息,令人觸動於心。
這段演出令人眼前為之一亮的是徹底意象化的處理。那些偷渡到港的人的經歷無疑是複雜的、痛苦的,但編舞沒有讓這些中港議題停留在自我表述的層面,而是將之化為一段段極具視覺衝擊力的畫面,讓舞者在重複與用力之間,把這些痛苦凝聚成難以言喻的心理感知,同時保留了可供解讀的開放性,讓演出跳脫為某特定群體感到憐惜的情境,並把之轉化為離去與抵達夢想之地的共感。
兒童街舞劇場《+1=us?》:年青、街舞及兒童
澳門舞者工作室主辦,洪振宇導演的兒童街舞劇場作品令我這個已經過了三十的「老人家」會心微笑,他們擁抱童年的想法令人印象深刻,尤其當同期有另一戲劇演出中,有一批十幾二十歲的青年想擺脫「年青」的時候。
演出的基本結構離不開兒童演員出場、亮相、獨白及單人或群舞。不新鮮的是框架,新鮮的是內容。其中一位演員說出的對白,多半都是天馬行空的:死掉的自己發現身在俄羅斯、埃及,然後到很普通的美國尋找美的小故事。獨白展示的是他們單純、純粹卻獨特的思考邏輯,沒有既定的什麼可以做或什麼不可以的概念,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演後與編導聊起,得知這班演員最年長的不過十三歲,相對而言尚未進入人際關係較複雜的中學社會,思考世界及對世界的期待都較為單純,除了發展興趣、想打機及多數不太想唸書之外,沒有太多要擺脫什麼成見的包袱。
另外,大部分演員從小長時間習街舞、編舞及當代舞的混合教育背景(最長的達十年之久,三歲開始),我當時估計,同時從技術及創作面切入的訓練,令他們對納入街舞語言作為生活表達的一部分並不陌生,也沒有那種為了創造奇觀演出而演變,顯得與生活涇渭分明的表演語言,意即他們表演不一定完全為了展示自己的動作如何強勁(儘管這是街舞文化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而是以「街舞」作為一個基礎的動作方式,表達他們自己的想法。這部分明顯能夠從他們講述自己日常生活的段落,將街舞的動作及節奏納入表演之中,可謂自然得手到拿來,而非動作對應意義的表達。
另外,我想導演看見並專注於發揮他們的獨特性。聽導演演後提及,此演出的創作期極短。也許正是因為時間上的限制,使他讓渡了大部分的編作權力給演員,令演員的表達符合導演的要求之餘,最大程度上忠於自我,突出的表現令人忽略他們表演技術上的瑕疵。演出的視覺呈現也令人驚喜:演員的純白著裝既是普遍認為的純潔,結合演員時有無奈的表述也可以是某程度上的囚徒的雙重意義;流行音樂配合刻意重複的段落,如字母歌配街舞手部動作和陳奕迅的《明年今日》配合演員打功夫的段落,令本無特別意思的舞段也創造出觀眾可聯想的新意象。
看著他們表演時,誇張地說,我好像看見了當代舞的未來:不拘泥於思考與技巧,重點在於個人的表達與表演的可看性之間的平衡或不平衡,視乎受眾程度。面對多數「有心栽花花不開」,空有結構卻意念欠奉的作品,當代舞的開放性反倒在這個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的作品中突顯出來。有那麼一剎那,我想起歐陸編舞強調不分背景,人人也能舞動的作品,但就如Pina Bausch的舞者都有著一定的訓練背景來看,這個所謂的無心插柳,自在自如卻需要以年計的訓練才能達成。他們的異質性為期待演出中有那麼一點不同的自己帶來一些思考上的刺激,並期待他們來日的發展。在當代舞及街舞創作及編作、面對一般觀眾的劇場及面對家長的展演之間取得微妙的平衡,《+1=us?》的模式及結果可算是近年較為亮眼的例子。
《Portrait》:身體研究的累積,無邊無際的表達
極舞館主辦,鄭雅文編舞的作品,令我驚嘆2020年還有有趣及超越想像的舞蹈演出。
演出沒有甚麼虛幻的介紹,單刀直入告知觀眾這個演出是關於她本人的「自我」。在本地舞蹈表演圈,她是一個異質的存在。非舞蹈背景出身的舞蹈創作人在澳門其實不在少數,很多都在各舞蹈社團扎根,游走在各團定期舉辦的階段創作展演中。然而,實際上真的有獨立、自主,堅定的創作態度的舞蹈創作人卻是屈指可數,這從階段性演出到最終成型的作品少之又少的現象中可見。她面對生命及創作的態度,令她的作品在同質性極高的本地舞蹈演出中走出自己踽步獨行的前路。而這些,自數年前她的首作《Empty Set》就可看出,《Portrait》大概是她累積更多身體鑽研及生命體驗後,開花結果的象徵。
演員表現、舞台、燈光、聲音及服裝都超乎預期,實際呈現遠超講故事的層面。這也許未必是編舞的意圖,但廣闊且刻意模糊焦點的視覺處理會令我想起很多不一樣的東西:思想中自我意識的掙扎、東西方的身體美學及哲思、野性與人性的對仗、大歷史與微小生活的並置、高達的電影、達利的超境實作品、諾蘭的夢境,都會在演出中看見端倪。這個作品沒有在曉以大義,而是以自身對生命的體會出發,把人人腦海中可能都會有的,細碎的、重疊的,零散的,等待連成一線的各種思考片段全數傾倒在觀眾面前,讓他們自有體會。
誇張來說,這個作品是某程度的「Macao-esque」(澳門的感覺)的表現。這是一直我看本地作品中難以回答的問題:澳門性是甚麼?這個作品提供了小小的?光:東西合壁、混雜交錯、兼容並蓄,最後成為一種超越固定本源的狀態。這種能夠激發深思、複雜及堅定的演出,在本地作品中絕無僅有。當然,我知道這是編舞本人對文字的熱愛、對純粹生活狀態的執著及堅持多年對身體運動的研習中得來的。在多數創作人都在講要為生計打拼,逐漸磨蝕創作敏銳度的環境,這種生活的載體絕對難以複製,畢竟這意味著要推開很多擾亂創作能量,但對增加安穩生活有利的選擇吧。
《抑》:編舞的拉丁舞舞蹈劇場首作
一個此前未曾聽聞創作計劃的Kapo舞蹈工作室,突然推出了一個編舞黃東林只此一場的首作,結果意外地有趣,縱使沙石不少,但最少看見表達的欲望及與之相配的表演實力。女性受壓抑甚至被當成洩慾玩物的題材甚少人提及有,大概澳門算是幸福的地方。之前與女性作品兩字較接近的有足跡的《長衫詞》及極舞館的《In Her Shoes》 ,近來講女性形象的好像只有令人昏昏欲睡的天玄IP大作《傾城》,一個只以畫畫加動作組合而成,隔著一塊白紗,以某種搔不到癢處的方式講述某種女性被操控的狀態。
《抑》最少把女性結婚後被男人操控甚至當成玩物的狀態清楚表達了。兩位舞者的拉丁舞技術面無可挑剔,婚後的設定甚至會令我想起細緻得多的黃翠絲及毛維的作品《火滅》。然而,舞蹈劇場不等於舞蹈加劇場,一個大多數想用單一舞種延伸成舞蹈劇場的最大問題之一。
終究這還是劇場演出,有些觀眾看的不是如拉丁舞比賽中,評判看動作如何精準,計出分數,頒個冠軍,而是表達一件事的欲望及表達了什麼。故此,它是否是拉丁舞實際根本不重要。如果要令它變得重要,挖掘拉丁舞本身的內涵,如拉丁舞的男女關係與題材的關係就重要得多。就演出者的表演力度,表達的欲望應無疑問。只是少了跳舞以外的技藝甚至是閱歷,例如掌握舞台及表現元素,又或者是有實際研究後的得著的話,視覺呈現(表達了什麼)就會顯得事倍功半。
開頭鋪陳男子操控女性一段不錯,也跳得很用力,但後來故技重施就一直重複了,尤其是拉丁雙人舞的部分,頗明顯是技巧多於表達太多。另外,女舞者的情感變化不明顯,編舞暨舞者始終單一的狀態,就算更換成白衣的段落理應柔情卻仍是剛毅。再者,其他劇場元素的嘗試也未如理想:寥寥幾句讀白卻懶音處處,數秒內放出數百文字的投影基本上沒有視覺震撼也同樣無效,應該要專注的是文字的形式如何幫助表達那種女性被壓抑、糟蹋,甚至是失去生命的日常、可怕及無奈。
多媒體舞蹈劇場《靜默.影照》:深沉的歷練,難以言喻的創傷,藉顏色及舞動釋放
風盒子社區藝術發展協會主辦、李銳俊編舞,多媒體舞蹈劇場《靜默.影照》只有在寂靜的夜裡才能寫出實感。看完這個演出點滴在心頭,留著那些抑壓在心的感念,安靜地踏上回家的路。
這個作品像一首色彩斑斕的詩作,無以名狀,卻極具生命力。在車來車往的牛房倉庫中,獨舞演員在空無一物的房子中隨著燈光及樂章緩慢地移動,在極度純粹的房間中,以身體承戴那些易碎的、稍瞬即逝的情感。演員及視覺設計的表現超乎預期,每一下舞動的辛勞、痛楚、沉重,衝擊的是觀者的心靈。音響如碎石、色彩如情緒、舞動如流水,從一步、一連串、一幕、到靜默,及窗外的車水馬龍,情感隨著環境,流淌在空間之中,讓這個接近死亡的地方(曾經孕育出多個突破性作品的地方,隨即面臨的是空置多年的命運,不過這是本地藝文場地的常態),煥發、再生。
這個演出拒絕象徵,在每一個燈光閃滅的瞬間不輕易給出能夠追溯的源頭及回應,留下的都是那些豐厚的情感,因為答案自在觀者心中,也許是親緣、是失卻,或是時代。在一切都難以追憶,每一天都要比昨天更好的時代,這個作品容讓觀者在這一小時,放下、停頓、回想,思索生命中那些重要的時刻。
它最讓人著迷的部分,恰巧是讓人無以名狀卻深深敬佩的部分,也是這個時代已接近全然失落的部分。我很感謝,在迷失於文化創意產業、業餘、職業、專業,交流及資源的時代,彷彿將文化與政治及資本掛鉤才能製造意義的時代,仍有一些匠人,默默地背對觀眾,交出生命厚度及無用之用的最佳詮釋。
《薛美華+盧頌寧=題目待定》:手作、困境與希望
足跡年度演書節中的作品。沒有題目,這個演出就是兩位創作人的合作。演者與物件合一的劇場,展示的是限制中如何發揮創意,及表演力的強度及精準度。
一人一桌五小箱及聲光效果,透過以手作偶、與光影、小箱子及色彩繽紛的毛線,交互串連出一個反映當下感受的表演。演出沒有明確的指涉,以列車的背景音開場,創作暨表演者的雙手引領觀眾走過物動之旅程。五小箱有各種不同狀態的毛線,纏繞卻是它們的共通點,處處讓我想起疫情下的處境。視乎它們帶出的狀態,我感受到有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有空白或未及承載的困惑;有期望接觸的恐懼及渴望;在物質與意義之間的選擇,還有最後那雙會在彩虹橋相遇的雙手。清晰、開放、冷靜、溫暖、幽微、精緻,想像力豐厚。
表演上也有可圈可點之處:物件作為表演的主角,表演者只留雙手引導觀眾,它們既有指引,揭露的功能,演出中途它們更有作為角色互動,掌控演出節奏的靈魂。動作之精純及每一秒都仔細設計的動作,體現了表演者強調的演出訓練的重要性。此外,藉著光影的指引,雙手碰觸物件的感受時而放大,時而聚焦,精準且洗練的動作捕捉觀眾的注意力。
這首物動詩之演出著重的非演出者欲賦予演出的意義,而在於這趟「旅程」中這些在「列車」上的小物存在的興味,就有如短小精煉的詩句,重點不在敘事,而在事件發生中那些幽微而脆弱的感受。畢竟事件會過去,但感受會留存在心中,就如疫情下,我們未及追憶的人事物等,包括那些想說卻說不出的內心話語及感受。
走出劇場,天色陰暗,雨點紛紛,在寂靜的街角,竟然有那麼一張置放在燈火闌珊處的一椅,遙遙呼應演出中的一點希望。「題目待定」,彷彿正是這個疫情之下,沒有人可以為將來作出實在的計劃時,大家都需面對的處境:我們站在生命的哪個定點?又將踏出如何的步伐向前走?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大概是創作人為觀眾留下的的註腳吧。
小結:當代舞在澳門
少有外地及本地人知道小城澳門的文化藝術,尤其以舞蹈而言,由於澳門及其舞蹈發展的歷史背景,大部份的資深舞人均於內地受教或受其影響,以致很多人員及作品附著在內地的某種傘幕之下,彷彿只有芭蕾及民族舞才是王道。這也許在那個時空是自然而然的,但隨著時代變遷,有更多的新一代舞人走上了與前輩不一樣的道路。不論是正規舞蹈訓練出身,還是非常規背景出身也好,這裡其實還有很多的舞人或表演者另覓蹊徑,發掘各種不一樣的當代舞樣態:有邀請外來編舞與本地舞者撞出火花的;有從商業街舞的教育體系中培養舞者新苗的;把身體研究發展成強烈且真誠的自我表述的;嘗試將社交舞舞種發展成劇場表演的;還有結合視覺、舞蹈、偶物及詩意的跨界創作的。他們都在這個看似只有賭城的彈丸之地,跳脫舞蹈的常規,產出多元的美感、生命及欣賞體驗。